从小到大,我都不太喜欢过生日。这一天你不可避免会成为焦点,大家送上祝福,聚餐,吃蛋糕,做游戏。我归因为自己不是很喜欢在台前抛头露脸成为人群瞩目的那一个。倒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人群,我喜欢人群,但不希望成为人群中的最闪亮。
生日前夜,如何策划我还是一筹莫展,心中不免有些烦乱。有些窃喜的是今年身处异乡,物理上的距离和时差的关系也许能减少一些人情往来。晚十点,我爬上床,企图抛下琐事,早早入眠。十点半,还是未能如愿。我索性坐起来,解锁了手机查看老照片。
相册中最早的一张照片拍摄于二零零八年的九月三十日,中午十二点三十八分。我站在老屋门前,皱着眉,手放在额头上遮住刺眼阳光,模糊的背景里是奶奶坐在主厅堂中往外望,砖石的外围护上放着几盆不知名的紫花。童年回忆像春日里的小雨,淅淅沥沥,落地会生根,印记也许不深,却是另一种意味。偶尔触到某个点,一连串地忆起,犹如雨水在地上掀起一圈圈涟漪。十四年了啊,我心里想,当时还在小学四年级。滑动手指,下一张中我举着地里摘回的南瓜,眯着眼睛看着镜头,爷爷站在旁边。今年五月爷爷猝然离世,地理位置的隔阂让我有些迟钝,仿佛离开从未发生过,老屋也在十年前被拆除,盖起了新式小楼。
接着往下浏览,时间跳到了二零一三年,初二暑假和父母同游太姥山,照片大多为母亲和我,父亲只出现片刻。再往下,是二零一四年的九月一日,上高中的第一天,背着书包在一楼厅内拍的,穿着校服比着「耶」的手势。我滑动着相册,仿佛顺着时间长河缓缓流动,古早的记忆逐渐苏醒。高中阶段有运动会抓拍,月考成绩单,物理知识点截图,晚会表演留念,百日誓师,以及毕业照。本科阶段由一家人在天安门前的合照开头,军训、交谊舞、社团活动,幻灯片截图不时穿插其中。这些零零散散的照片,带着我回溯延绵不绝的成长轨迹,像是一颗颗珠子串联起来的人生。思绪逐渐飘散,我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。
梦境中我坐在老屋的厨房里,灶台下烧着柴火,我百无聊赖地往里加干杉树叶,看着它噗的蹿起火苗,再慢慢变成发红的灰烬。爷爷从屋外进来,穿着常穿的黑夹克和黑裤子,手里拿着茶杯,翘着脚坐在我身边。我等待着梦境自己推进,但忽然意识到我仍然控制着自己。「爷爷。」沉默许久,我终于开口。他几乎不可见地点头,「嗯」一声算是回应,目不转睛盯着灶台中燃烧的火焰,我盯着他手中的茶杯,茶叶徐徐旋转,把水染成黄褐色。深吸一口气,我徐徐讲述这一年来的点滴。本科毕业,漂洋过海,上课,新生活,新体验。他不时轻轻点头,啜一口茶水,但并不出声。讲到今年五月,他打断我,说后面不用再说。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,只剩下忽明忽暗的火焰在呲呲作响。
最终我打破了沉寂,我向他诉说了我长久以来的种种困惑,关于人生,关于志向,关于未来。爷爷并未回答,良久,他起身往茶杯中续上茶水。「你的问题我不知道,」他说,「你只能问你自己。」我轻叹一声,点头算是表示明白。半晌过后,他突然说,「你可以去问你自己。」
「问我自己?」
「对,问你自己。」
「怎么问?」
「还记得你出门前带着的茶叶和石子吗?明天放在一起煮开,喝了茶水就行。」
疑惑、惊讶闪过我的脑海。这样的机会,我不知道该表现出狂喜还是惊骇。
「不要问不该问的东西。」爷爷突然又补充道。
「什么是不该问的东西?」问出这话的一瞬间,我就后悔了。爷爷露出诧异的神情,随后又笑了,是无可奈何的笑。
「俯仰无愧,得失不惊,生死八十年中,荣辱几点墨迹。待得看穿沉浮,终归不过流水事,我身一石子,自沉天地间。与我何相干…」他边往外走边慢悠悠地说,我目送他离开,自己也离开了梦境。
次日,我在家中举办了生日聚会,来的只是三五好友。晚上,我早早以身体不适为由,结束了这场联欢。我回到房间,在柜中抽出茶叶罐,在行李箱中翻出石子。茶叶是绿茶,采摘于我就读初中附近的茶园,品种叫做「尺水」,由来是茶园主发现只有当用缓缓的细水流冲泡这种茶叶时,才能滋味浓醇,回甘生津,其余冲泡法皆口感发涩。石子是汀江中的白灰色河石,被流水打磨地光滑圆润。煮水时,我盯着水壶,望着一簇簇细小的水泡从底部腾起,涨大,最后在水面破裂,想着使用汀江的水也许更好些,可惜不能如愿。温壶、烫杯、置茶、沉石、冲泡,水线缓缓沿着杯面旋转注入,皱成一团的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开,轻飘飘环绕在石子旁,像一条游荡的魔鬼鱼。茶香均匀铺满整个房间时,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。
和记忆中的味道一样,茶汤入口味道浓厚,过后有回甘。不知是否因为我投茶量太多,喝起来总觉得略感苦涩。饮毕,我躺在床上,期待未知的到来。我想了一些自觉精妙的问题,但思考之后又觉不妥,小心翼翼替换其间的说辞,避开不该问的禁区。
辗转反侧,未能入睡。我想起什么,起身,拿起石子攥入手中。抚摸着光滑的石子,我想象着它的一生。江水日复一日轻柔且坚定地抚摸成就了它现在的模样,又被父亲拾起,装入我的行囊。
思绪发散开,我忽然发现自己进到了一片明亮的黑暗中间,恍惚间我已置身于小学时每天上下学走的街道。我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,朝小学的方向走去。小学毕业已经十年了,我走在过去上学的街道,仿佛和无数个以前的自己重叠,时间好像还是街灯未亮、迎面的行人眉目不清的时候。晚风轻柔得让人无可抱怨,但魂魄仿佛被它吹离,飘起在黄昏中再消失在昏黄的路灯里。抬头,银河从天顶流过,像一道淡淡的流云,风吹不散。
沿街向南走,经过转角的杂货铺时,我看到了我。没有任何理由,但我几乎能立刻断定他是十年后的我。像是在专门等我,朝我点点头后,他和我一起朝小学走去。
经过小学时常去的肉松铺时,沉默被打破。「你不能指望我太多,」他耸耸肩,「很多东西我也没想明白。」我「嗯」一声算是回应。
「你过得怎么样?」
「挺好。」
「白天我在想你会是什么样子的,现在见到你,至少从外形上我很满意。」
他愣了一瞬,随即朝我挤眉弄眼,微笑不语。
「家里怎么样?」
「经历着每一个家庭在这个阶段该经历的事吧。」
我有些愠怒,他当然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回答,但只是抛出模棱两可的答案。他看出了我的不满,在经过我,也是他待过的幼儿园时,他说:「你知道我无法给出具体回答的,若是告诉了你,你将不复是你,我也不再是我,我们人生中的一些片段就会被删掉了,而删掉的后果...」他打了个寒噤,低声说,「删掉人生中的任何一瞬间,你都不再是你。」
我默然无语。在经过六年级给父亲买父亲节礼物的精品店时,「你遇到她了吗?」我问。他原先漫不经心的态度慢慢收敛,唇边换上淡淡的笑,「算是吧,不过人跟人,太近了固然不好,太远了,也不好。就像你看一幅画,太近了变形,太远了模糊,不远不近,才能看出明暗虚实来。」
「其实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她,有时候还觉得在浪费时间,不过...」他转头看向我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说,「为她浪费的时间比其他时间都好,都更像时间。」话毕,他又换回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。
我们已经走到了小学门口,往内望去,是一口喷泉,喷泉中央立着校徽。往后是我们小学一年级至三年级呆的教学楼。「真好啊,」他说,
「小学时认识的朋友现在还是朋友。」「后面认识的那几个也是。」他看了我一眼,补充道。我若有所思。
「继续往前走吧,前面是我们的高中了。」他不等我回答,自顾自往前走去。我跟上脚步,酝酿着接下来的问题。我们一前一后,走在将来的回忆之中。
「我在发愁职业发展和人生规划的问题,不知道选哪个方向。」经过十字路口时,我抛出了长久以来的困惑。他停下脚步,挠了挠头,张嘴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,街边的信号灯开始闪烁,周围的街景变得模糊。他露出无奈的表情,对着空气摆了摆手,仿佛在安抚一个看不见的怒气冲冲的孩子,空间平静下来。
沉吟片刻,他盯着十字路口开口,「人的一生,总想要找一个归所,可是天地是一个巨大的迷宫,你不知道哪一次该转弯哪一次不该,也许你奋力前进,却离自己想去的地方越来越远。过去之人不可追、现在之心不可安、将来之事不可知,这是万古之愁,不会变的。」
「你的话和没说一样。」我抗议道。他再度露出无奈的神情,一言不发看向我,与此同时街景又开始模糊起来,地面开始摇晃。「喏,我一旦在心里想着『那些』话,就会这样。」他摊开手表示爱莫能助。
信号灯变绿,我们继续向前走去。他叹口气,说,「你看,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都要马上得到答案的世界里,不想为任何事花费时间。但我们需要慢下来。你要知道,所有的一切都是不断转化的过程。」
经过一个巷口的时候,我们不约而同往内望去,好像在期待什么人。「难道...」我开头想问,但被他摇头打断了。「继续刚才的话题。人也不能太偏执,偏执起来就会盲目,太想要什么东西,以为得到了就等于幸福。但以后会不会觉得空虚?会不会后悔呢?对,你可能会高兴几天,因为你好像赢了。然后呢?」
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我原以为自己能得到一窥天机的机遇,实际上收获了更多的朦胧。他拍了拍我,说也许我们不该见面。「不,我们还是该见见的,至少我知道了我走在路上。」他听了,笑地眼睛眯成一条缝,「是啊,走在路上。」
「不过...」,他边走边挠头,此时我们经过了文具店,天空似乎变得有些忽明忽暗,街景也变得模糊,地面仿佛开始轻微抖动。斟酌许久,他说,「走固然是不错的,不过你得跑起来才有风啊,明天也不会比今天年轻。」
「还有,」他又停下,直视我的双眼,声音几乎低不可辨,「唯有窃窃私语可以在两颗心之间回荡共鸣啊。」
此时天空完全黑下来,街景倏然消失,只剩下远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束。看着他的眼睛,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将来。我看得不太清楚,但我相信那朦朦胧胧的真是一个好前景。
「北宋的时候有个叫邵雍的家伙,根据他的计算,世间万事万物,在129600年后,会一一重现重演。现在我与你约定,129600年后,我们再在这里会面吧。」他顿了顿,露出狡黠的笑容。话音刚落,我的眼前又是一片明亮的黑暗。
醒来时,我的上衣已被汗水打湿,窗外天还蒙蒙亮,约莫是清晨六点多的光景,不时传来一阵嘲鸟的声音,悠长,遥远,宁静。我打开手机,发现母亲发了信息给我,于是打视频电话给她。
「生日过得怎么样?」
「还不错,大家一起吃饭和玩游戏,收到了礼物。」
「一切都好?」
「一切都好。」
她犹豫一下,说,「十年前,你爷爷迷上风水和算学,帮你算命。你的命书里说,『二十三岁有一劫,然尺水之碍,一步可越』。」
「是啊,尺水之碍,一步可越。」我说。